麦道90轰鸣着一路向西,落日始终凝滞在地平线上,2003年初秋的这个傍晚仿佛被无限延长。
飞机终于缓缓降落在银川机场,彼时大约是晚上9点,天边的一抹红色终于全部褪尽。我站在这陌生城市微凉的夜里,无限欣喜——梦想多年的丝路,就在脚下。
秋天的银川并不怎样炎热,除却气候干燥,同东部城市相比没什么特别。但据说古时一度繁华如长安,因为它地处河套,背倚贺兰,占据丝路枢纽,是当之无愧的塞上明珠。否则,嵬名元昊又怎能择都兴庆府(银川)建立西夏政权。
丝路之旅,从游览西夏王陵开始。
坐在车上,享受晨风拂面,着实惬意。同行有人说,因为战乱和年代久远,陵群十分荒凉。大部分人很失望,我却不这么想。年久失修总归是真正西夏遗风,比新翻修得五彩琉璃红砖青瓦的要好。
途经丽子园,稍作停留。丽子园是皇家园林旧址,但一点遗迹也无,倒是新修的历史人物雕像随处可见。元昊石像最为突出：但见他身体健硕,气度非凡,左手高举令牌。遥想当年,他集行政军事大权于一身时,大概就这样向十二监军司(相当于军事行政区)发号施令,至今仍能感受他“英雄之生当王霸尔”的豪气云干。
旅行车再次飞快行进。雾气氤氲中,隐约可见天边起伏的贺兰山。不由得记起岳飞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是何等的气势。从车窗望去,远山绵延,也真像极了抗击外族的历史长卷。可是据有人考证,岳飞抗金其实在东北吉林一带而非甘凉二州。谁知道呢,古老的贺兰山最清楚它东西两陬的故事吧。
我对西夏的认知少得可怜,仅限于笔划繁杂的文字和男人们奇怪的秃头,因为二十四史里没有西夏。当年蒙古铁骑在扩张之路上锐不可挡,惟独攻打西夏损失惨重。以铁木真坚硬的性格,此事怎肯罢休？据说他“每饮则言：殄灭无遗！”,卧薪尝胆数载,最终将西夏残忍地从世界上抹去。和拿破仑轰斯芬克斯像、塔利班毁巴米扬大佛一样,武力对文明的摧残让世人沉沉叹息。回顾漫长的社会发展史,侵略总是伴随着局部社会的倒退甚至消亡。欲望无限与资源有限之间的矛盾从未有效解决,科技也在少数掌权者的愚蠢和贪婪欲望支使下失去道德控制而沦为战争工具,杀戮和毁灭一刻不停。
然而,武力只可逞一时之威,文明存在过便有了灵魂,它是不灭的。当我走进陵园里的西夏博物馆时,这样觉得。 西夏图腾令人过目难忘,那是一尊方面獠牙巨乳长臂的石像,以跪姿压缩在方形的空间里,与汉族的贔赑(音同毕西)一样肩负功德碑。也许它是一位普通妇女,象征着西夏对女性的尊崇；也许它是角力士,象征着党项人对力与美的追求。其实它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真正震撼人心的是从母系氏族社会大步追赶到封建社会的党项人所具有的强悍与坚忍。正是这样的精神品质,托起他们曾有过的进步与辉煌。
西夏陵群荒凉无比。是昔日文明的光彩笼罩着它们,于是仍有雄浑悲壮的美。远望传说中的元昊墓,没有残砖碎瓦甚至寸草不生,就这样在亘古西风里矗立不倒。呵,那里沉睡着一个曾经骁勇彪悍、叱咤风云的灵魂。每接近它一步,我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鹰隼一般的目光凝视,听到大风被他腰间武器劈开后破碎的余音。
然而,西夏陵之所以千年不倒,却并不因为里面的灵魂不朽,乃是仰仗无比苛刻的修墓标准和极端干燥的气候成全。我努力地想象当年修墓工怎样用鸡蛋清糯米汁搅拌这每一块经过翻炒的熟土,意象总离不开奶奶炒油茶面的样子,也许还会有扑鼻的香气。这香气里却暗藏杀机。交工时,大力士射出的箭将决定工人的生死。箭射进墙里则死,触墙落地则生。呵呵,铜墙铁壁也不过如此吧。封建统治阶级对自己百年之后的关爱绝不亚于生前种种穷奢极侈,而贱民不过虫蚁草芥尔,生死不足挂齿。由是我切齿痛恨封建奴隶主对生命如此的不尊重,为什么没有像简·爱一样的人教导他们：当我们的灵魂穿越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我们是平等的。但他们死后也并没有继续多久荣华,蒙古的扫荡让他们尸骨无存。大概这正如寻常所说：老天是公平的。
责任编辑：张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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