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4日，传统的情人节，他决定去深圳找她。
　　她是他的初恋，因为初恋时不懂爱情，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变了心。自己呢，经历了从心痛到心死的全过程，日子一晃又是十年。十年后，当那个久违的声音又在电话那头响起，死去的心仿佛一下子苏醒，变作了一条毛毛虫在爬。他终于明白所谓的死心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玩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游戏而已。
　　
　　他现在的身份是这个主管局的一把手。一把手于他而言，不光意味着生活质量的改变，更意味着她那个干了10多年车间主任的丈夫转眼成了鱼肉，他是刀俎。尽管他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已到了大谈蜡笔小新流星花园的年纪，尽管他和妻子感情也一向不好几度到了崩溃边缘，尽管至今还没有在印象中彻底摆脱她，他还是打定主意：这次晤面，什么都可以发生，惟有让他离婚娶她以及提拔她丈夫这两点不能妥协，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她约定的地点在市里最体面的音乐茶座。她还是那般年轻和美丽，十年沧桑在她脸上找不到落脚点，冲这一点看，她应该过得很幸福。爱能使妻子青春长驻，书刊上很流行的观点。摸着自己鬓角早生的华发，他为她的婚姻生活产生一丝莫名的妒忌而不是羡慕。
　　她穿一袭紧身的红色风衣，一如当年第一次跟他约会时的场景。这使他们的见面没一点局促成份，这是女约男，也是女追男最大的优势，他于是感叹她的心计和内秀，要是时光能倒流到当年，该多好呵。
　　他和她是高中校友，高她两届，她被保送上大学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写毕业论文。那一夜，她第一次让他拉着手说不想什么信誓旦旦，时间会“□□”一切。那两个《废都》里常见的符号没听分明，至今他仍在钻这个毫无意义的牛角尖。入校半年后读到她的绝交信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里好长一段都在琢磨那两个“□□”：到底是时间会“说明”一切呢，还是时间会“证明”一切？要知道两者概念相差千里万里。现在想来，将大把时光花在这个问题上真是再傻不过。然而他无法回避，这就是害人不浅的初恋。
　　现在，他不会旧事重提，因为陷入那怪圈就等于犯跟从前一样的傻。既然爱情主动权在她手里，他就只能客随主便，才能化被动为主动。无论怎样，她此行目的决定权在他手里，这比当年诚惶诚恐追她时已多出无数倍的自满和自信。
　　她落了泪。他发现铁石心肠遇上情人的泪水就会锈化，就会慢慢软下来。她的经历不比他想象中的悲戚：无非是丈夫待她不好，不好的原因是工作上不遂意。这一点似乎与她年轻美丽的外表不吻合，他疑心她又在撒谎编故事。惟其如此他心里还是腾起报复后的快感，当然不是对她，是生活，公平生活的报复，谁让当初她选择错误，放着一个愿为她死去的人不爱，偏要爱一个她爱得死去的人！现在，那个人真要她死去了，就后悔了，就后怕了，成了找旧情人的初衷和借口了，真是简单得肤浅！他于是又有些鄙夷，换了别的女人他早想拂袖而去，然而她不一样，这台看似枯燥的戏于他而言则是最实在的刺激和痛快。
　　她平淡的故事讲完了。“谢谢你，能当我罗嗦的忠实听众，他就不行。”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我很罗嗦的，往后，你能常当这个听众吗？”终于来了！他心里涌起一丝预料好的嘲弄，成了挂在口角得意而不露声色的微笑。“我问这个干什么！”她似乎发现那丝微笑也发现自己的失态，“我是说，这次改革，你能不能，动他一下？”看看，要我提拔情敌了吧！你怎知道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前嫌？你咋那般自信？你既然贪图夫贵妻荣，当初又为啥舍近求远绕这样一个大圈？还要冒一场“性贿赂”的险通过征服我来征服生活！他几乎要在心底纵声大笑了，笑她又想跟他玩“海枯石烂”的游戏了，其实海永远不会枯，石永远不会烂，爱情游戏从来没有规则。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只想着单纯的爱且被那个字冲昏头脑，什么不理智的事都会干，什么不平等条约都会签。现在不一样，三十岁的男人成熟了，是精品了，能够“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将《曾广贤文》里的名言理论联系实际了。
　　“我是想，你能不能让他……下岗？”
　　她那最后两个字令他几不相信耳朵。现在，轮到她反客为主，他憋不住了：“说，为啥让他下岗？他多少也算一个头，你真的要和他分手？要是我不按你说的办呢？”“你还是那副记者德性，问题太多，而且太刁钻，我答不了。想怎么着你看着办吧，这方面你是头，你说了算。”说罢她站起身来要走，他终于忍不住拉住她。她转过头，迎给他一张满是泪水的脸，他从那上面读出了五个字：“我是认真的。”
　　他们过起了“第四者”的生活。
　　他感觉良好。象这种不以破坏对方家庭为前提，各取所需的“地道战”绝对可称得上是一种创意。更重要的是她的分寸把握适当，她的要求又仅仅是要丈夫下岗且远离他两项原则底线，足见她的修养与城府依然保持了当年的不同一般。她既想让丈夫下岗又不愿与之离婚的动机，也一直成为有趣的谜吸引他继续往后猜下去。就这么拱手向她交出主动权，听从她的摆布，实则也完成一项报复：用“莫须有”手法让昔日情敌下岗并得到最有力的支持。
　　达到目的后她似乎比他更兴奋，这使他也兴奋的同时更倍加欣慰：想当初，情场失意，好在官场得意；看如今，几乎是二场双丰收。据小道消息讲，明年市里换届，自己有可能进县班子。
　　这样的日子过去约有半年，这时候老婆也隐隐听说他们的事，他的家庭危机开始了。但他仍然坚持家中红旗不倒家外红旗飘飘的原则，老婆不能丢，那是向上爬的政治资本。在这道节骨眼上，她忽然来找他，说是想去深圳发展，她有位表伯开一家公司，找她去帮忙。他虽然不舍，但还是决定由她，特别在这样一个出不得岔子的“冷战期”。过不多久，她一定会重回他身边，他有这个自信。
　　班子换届，他继续平步他的青云，如愿以偿当上县里最年轻的头。这时候他想起她，也特别觉得需要她离不开她，感觉自己当时确乎有点“酷”，不过是冷酷的“酷”。第二年春天，又一个“情人节”到来之际，他决定去深圳找她，向她摊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他可以离婚跟她重组，可以答应她的任何条件，他发现这场拉锯战中自己成了彻底的失败者，初恋这时显出了无与伦比的巨大威力。
　　她受聘于一家私立学校。找到她不是很难，难的是那个情敌竟然就在校门口开快餐店。原来她没什么表伯更没开什么公司，她一家子到深圳实则在这儿做很底层的蓝领。看得出，她现在挺快乐，至少比与他在一起时要快乐。
　　他带些醋意，好劝歹说总算跻出了她的半个小时，到了罗湖最时尚的“必胜客”，那里早已点好她最爱的60CM大比萨，桌上插着50元一支、专为她买的、纪念他们相思年段的10朵大玫瑰。她看见那些花时就拼命摇头，最后竟带着哭腔说："怪我不好，其实你一直不了解我。咱们到此为此吧，算我求你了，我不想放弃现在的生活。"
　　他太意外：“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你苦苦求我让他下岗，为的就是到这个地方来打工？”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可以这么说吧，你不知道当初他伤我有多深。他与车间那个打工妹打得火热，人家看中的是他手中的钱和小权，而他自己又蒙在鼓里，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想，对他而言，是少了教训。”“这么说，你通过我使他下岗，重新拉回他对你的感情？”她埋下了头：“原谅我一直没对你讲实话，我确实对他死过心。但我不想让女儿失去父亲，让一个好端端的家支离破碎，所以我想起了利用你。”
　　原来是这样。他仿佛从一个梦里醒来：“说现实一点，咱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不，这场游戏结束了。你还了我一个完整的家，我也还了你一个没完成的初恋，咱俩扯平，不存在谁欠谁，我们都没有违背游戏规则。”他点点头：“我明白，爱情游戏从来没有规则；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相信？包括我。”
　　送她回去的时候，她拒绝了那10朵大玫瑰。
　　2月15日凌晨，他已坐在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前了。他连夜赶回这座小城，却有家难归，说不清为什么，随身还带着那束被拒绝又不忍心舍弃的玫瑰，当然，绝不是心痛购花的钱。由于缺少水分，那些花已失掉原来的色泽，放到今天的街头，一元钱一支怕也不会有人问津了。他摸着渐生的华发，忽然感到自己就象这些失色的玫瑰，在别人需要、为人利用的时候显赫出一时的高贵，激情过后才发现真实的一切仍是漫不经心的从前。